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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政:​被误读与忽视的大家长 | 细读《红楼梦》

于鸿雁 白楠茁 给孩子
2024-10-11

《红楼梦》是语文新课标必读书目之一,这样一部传世经典,该怎样带孩子一起共读,不仅让他们能亲近文本,更重要的是通过阅读提升核心素养,促进精神成长?


北京四中的于鸿雁、白楠茁两位老师联袂推出《细读〈红楼梦 〉》,将他们在北京四中语文课堂上的共读经验整理成书,让孩子们能得以共享这种文本细读的经验,从中找到阅读名著的方法。


于鸿雁老师说:

我们在领读《红楼梦》时,很清楚地意识到,不能将中学语文的红楼阅读课堂变成“红学”研究的传播阵地。《红楼梦》体量大,不以情节取胜,文化信息含量丰富,带领学生真正亲近文本就是最大的成功。

今天,让我们一起去试读该书的部分章节,看看两位老师如何摈弃概念化的解读,以贾政这个人物着手,让学生认识到红楼人物形象的丰富性,学会在比较中理解和把握红楼人物各自不同的生命境遇。



看似熟悉而极易被概念化了的人物形象,恰好是阅读经典作品的突破口。经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会仅仅是呆板、刻意的呈现,不会脸谱化,更不会千人一面。在标签化的个体背后挖掘其形象的生动性,将会带给我们极大的阅读乐趣。



被误读的与被忽视的

——由贾政和薛蟠入手,谈文本细读的趣味

于鸿雁 、白楠茁


很多作品,即便没有读过,也会多少了解一些。就像没读过《西游记》都知道孙悟空,没读过《巴黎圣母院》都知道有个敲钟人。《红楼梦》作为一部几乎家喻户晓的作品,谁都能说出几个人物形象的名字,谁都能说上几句自己的看法和理解,谈一谈宝黛爱情,评论一下王熙凤。“虽然我还没好好读过,但是我觉得......”这样的表达方式常见于日常交流中。其实,就算翻开过,也很难说把握住了故事的全貌,毕竟一二○回的体量需要时间来消化;单就其主要人物形象而言,也很难说真的能够体悟到其立体性和复杂性。


大多数情况下,我们只是在谈论前十几回、几十回里的某一个或某些人物;大多数情况下,我们可能只关注到了《红楼梦》中的几个人物,或者只关注到了某个人物的一个方面或一个特点。但是,在《红楼梦》里,人物命运走向固然遵循一定路径,但其性格、心理、情感却一直是在变化发展的。甚至,在某一个具体小说情境里,人物自身言行所展现出的“百感交集”和“百味杂陈”,更值得我们反复品味、含英咀华。同时,多个生活场景中某一人物的多样展现,或者同一场景中不同人物之间形成的鲜明对照,又会令我们感慨于作家笔触的细腻、对人性之复杂的深刻认识。


以上这些,都是文本细读中才能得到的乐趣。我们所提倡的文本细读,顾名思义,是将阅读的重点落在作品本身上,落在文本文字中,在对具体文段和相关章回的赏析中,发现有价值的问题,能够通过自主检索前后文本信息,寻找到具有自洽性的答案。


因此,第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,作为读者,我们真的了解那些红楼人物吗?《红楼梦》第一回开篇道明了小说的创作初衷,确定了小说的基本内容——“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,万不可因我之不肖,自护己短,一并使其泯灭也”,“亦可使闺阁昭传”。红楼世界,“千红一窟(哭)”,“万艳同杯(悲)”。女子的大千世界里,男子的存在就像那些衬托鲜花的绿叶,除了贾宝玉,仿佛人人都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。读《红楼梦》,会不自觉地忽略其中的男性角色,或是常常会对他们进行概念化、简单化的解读。因为他们缺少诗意,缺少雅趣,除了北静王有气质,柳湘莲有性情,其他诸人大多是“泥做的骨肉”“浊口臭舌”,是“禄蠹”,因而我们往往会对红楼男子进行概念化、简单化的解读,似乎天下乌鸦一般黑。


如果我们细读故事中的相关情节,便会发现,曹雪芹笔下的男人,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点,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性情气质,奸诈的有奸诈的卑鄙,无能的有无能的可怜,好色的有好色的嘴脸,庸碌的有庸碌的无奈,人性的多样化在他们身上一一体现。若能给予他们更多关注,我们将会读出一个更为立体的红楼世界,并从中获得极大的阅读趣味。


这一讲的内容聚焦两位男性,他们分别代表了两代人,代表了两种人物典型,代表了不同程度的被误读与被忽视。通过细读他们的故事,我们一起来打开红楼故事大门,体会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时的良苦用心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
01

为什么选择贾政和薛蟠?


首先,这两个男性人物形象对我们来说相对熟悉。贾政是贾宝玉的父亲、贾兰的爷爷;是王夫人的丈夫;是贾母的儿子;是贾赦的弟弟;是林黛玉的舅舅;是朝廷中的官员,担任工部员外郎。他是贾府贵族世家的中坚力量,家族的顶梁柱。薛蟠是薛姨妈唯一的儿子。薛家是皇商,在各省都有大买卖。他喊贾政姨爹,舅舅王子腾原为京营节度使,后升为九省统制。


我们感觉对薛蟠熟悉,是因为熟悉他的妹妹薛宝钗。往往有人慨叹,薛宝钗这么温婉大方贤淑明理的大家闺秀,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呆俗顽劣的哥哥?小说中也说,薛宝钗“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”。


其次,在传统社会,男子相对于女子而言,要面向外界更广阔的空间、接触更多的人、担负更大的责任。越是处在复杂立体的人物关系网中,人物越有更多的展现维度,因为人物的言行举止都与自己的身份、角色相关。身份越复杂,故事性就可能越强,人物性格的张力就可能越大,人物就会越有意思。


此外,这两个人物的特点很突出。贾政,“政者,正也”,《论语》中孔夫子的解释,可以让我们明白地看出人物角色的预设。从第2回“冷子兴演说荣国府”的内容里,我们知道,荣国公的长孙是贾政的兄长贾赦,袭官袭爵的也是贾赦,贾政是贾代善的次子。贾政的官位是皇上体恤臣子的恩典,“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,令其入部习学,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。”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,并未见到这位二舅舅,但通过林黛玉的眼睛,我们知道贾政住在荣国府正经正内室里:仪门内大院落,上面五间大正房,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,四通八达,轩昂壮丽,比贾母处不同。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,一条大甬路,直接出大门的。


此段描写连用几个“大”字,可见其居所的开阔、威严、气派。最后是“大甬路直出大门”,看来皇亲贵胄或位高权重的客人应该都是从这个门进出的。林黛玉进入“荣禧堂”,抬头看到的是“赤金九龙青地大匾”。里面的家具有“大紫檀雕螭案”“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”;摆设的器物有“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”“金蜼彝”“玻璃”;还有“待漏随朝墨龙大画”和镶着錾银字迹的乌木联牌,上面的对联是“座上珠玑昭日月,堂前黼黻焕烟霞。”——这一切无不在彰显荣国府的家世之尊贵,身份之荣耀,也宣告着贾政在荣国府中的地位。贾政虽还未出场,但其威严肃穆的形象已得到表现,这是一位正经的大家长,是大家族里有权威的大家长。


薛蟠,绰号“呆霸王”,一出场,便是十恶不赦的形象,打死了冯渊,抢走了英莲,属于典型的性情顽劣、侈傲纨绔、不知生计、不学无术的富二代、官二代。他“虽也上过学,不过略识几字”,在别人家里看到唐寅的画,将落款读成“庚黄”;出语粗俗,在冯紫英家的青少年聚会上,他的酒令里里外外透着日常生活的无聊和趣味追求的庸俗;行事颠倒,为让宝玉快快出来,让小厮说谎话“老爷叫你呢”,宝玉出来后发现自己的父亲换成了薛蟠,很是无奈,薛蟠道歉说“改日你也哄我,说我的父亲就完了”,玩笑间不拿自己已经死去的父亲当回事,更不去想这样的托辞完全不符合情理逻辑。


看似熟悉而极易被概念化了的人物形象,恰好是阅读经典作品的突破口。经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会仅仅是呆板、刻意的呈现,不会脸谱化,更不会千人一面。在标签化的个体背后挖掘其形象的生动性,将会带给我们极大的阅读乐趣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
02

这个劲儿可不好拿捏

——中国式父亲的苦恼


贾政,典型的中国式父亲的形象,可以说,传统社会里父亲的形象,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贾政的样子。


第十七至十八回,大观园建好了,需要拟写对联匾文等。贾政带着清客们前往园子,碰到了宝玉。“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,虽不喜读书,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。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,便命他跟来。”你能读出这位父亲的良苦用心吗?首先,贾政关注自己的儿子,从多个渠道了解宝玉,知道他喜欢什么,竭力达到知子莫若父的程度。其次,但凡宝玉有一丁点儿可取的才华,作为父亲,贾政都是欣喜的,而且还有点儿以儿子为骄傲。游大观园时,贾政身边有许多人,他将宝玉带上,为了让宝玉获得自信心和成就感,也让自己获得以子为荣的自豪和骄傲。贾政让宝玉为各处景观起名字,写对联。我们看看贾政对宝玉的评价:

  1. 贾政笑道:“不可谬奖。他年小,不过以一知充十用,取笑罢了。再俟选拟。

  2. 贾政笑道:“诸公听此论若何?方才众人编新,你又说不如述古;如今我们述古,你又说粗陋不妥。你且说你的来我听。

  3. 贾政拈髯点头不语。

  4. 贾政听了,点头微笑。

  5. 贾政点头道:“畜生,畜生,可谓‘管窥蠡测’矣。

  6. 贾政一声断喝:“无知的业障!你能知道几个古人,能记得几首熟诗,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!你方才那些胡说的,不过是试你的清浊,取笑而已,你就认真了!

  7. 未及说完,贾政气的喝命:“叉出去!”刚出去,又喝命:“回来!”命:“再题一联,若不通,一并打嘴!

  8. 贾政笑说:“岂有此理!


读读这几段贾政对儿子表现的反应,出现最多的词就是“笑”,还有“点头”。这两个动作表明了贾政对宝玉的认可与满意。然而,说出来的话却和“笑”“点头”这样的表情与动作很不相符。想象一下那个画面,一边点头,一边说“畜生,畜生”;一边笑,一边说“岂有此理”。一个父亲既为儿子骄傲又怕儿子张扬,既认可孩子又打压孩子的情感,都在这些语句里表达出来了。可见,贾政虽然要求宝玉熟读四书五经,但他自己却也欢喜儿子在诗词上面的造诣与灵性,也会认可孩子的长处,只是这样的认可特别隐晦,特别含蓄,含蓄到亲生儿子贾宝玉根本不能领会,含蓄到读者可能会一掠而过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
03

有一种恐惧,叫“老爷叫你”


小说中,但凡别人一跟宝玉说“老爷叫你”,宝玉都是心头“滚过一个焦雷”,面见父亲之前,他内心惊惶、行动磨蹭,总是渴盼出现什么意外耽搁了才好;在父亲面前,他的动作表情都最大程度地收敛,垂头听训是其主要姿态。正和贾母盘算,要这个,弄那个,忽见丫鬟来说:“老爷叫宝玉。”宝玉听了,好似打了个焦雷,登时扫去兴头,脸上转了颜色,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股儿糖,杀死不敢去。正说着,只见袭人走来说道:“快回去穿衣服,老爷叫你呢。”宝玉听了,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,也顾不得别的,疾忙回来穿衣服。可见,贾政非常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“严父”形象,宝玉对他真的非常畏惧。


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的故事,直接凸显了两代人观念上的隔阂和冲突。按贾政的话来说,贾宝玉“在外流荡优伶,表赠私物,在家荒疏学业,淫辱母婢”,他被“堵起嘴来”打得非常惨。从文字中可以看到这个父亲打儿子时的形象:“眼都红紫了”“一脚踢开掌板的,自己夺过来,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”。这个场景很经典,贾政的形象在这样的描述中立刻被定格了——这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大家长,既专权又无情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
那么,宝玉到底该不该挨打?贾政教育得对不对呢?


从宝玉的角度看,在他的生命里,花草鸟虫都与他有关,除了科举正途的书本他都爱读,黛玉不理他让他心伤,林妹妹的一首诗可以让他痴倒,袭人骗他说要出府回家他就“泪痕满面”,金钏儿跳井让他“五内摧伤”,和柳湘莲的结交让他快乐;与之相对,陪伴来荣国府的贾雨村让他心烦,去见父亲让他担惊受怕。


从贾政的角度看,他和家族的希望就在宝玉身上,宝玉是他和正妻王夫人所生,他盼望自己的儿子爱读书,将来可以继承家族伟业,光耀门楣。他督促宝玉上学,告诫他要将四书“讲明背熟”,场面上的社交应酬一定要带着宝玉,好让他开阔眼界,结交贵胄,懂得待人接物进退之道,盼望他显身成名。


故而,宝玉做得不到位时,贾政就会说:“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,这会子又咳声叹气。你那些还不足,还不自在?无故这样,却是为何?”多像现在家长们批评孩子的口头禅——能给你的都给你了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宝玉神情不对头,贾政“原本无气的,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”,在连续听到关于宝玉的各种劣迹后,他“又惊又气”“气的目瞪口歪”“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”,吩咐拿大棍,拿索子,不准传信到里头。于是,贾母和王夫人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保护宝玉。宝玉大承笞挞的场景就出现了。


小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,冷子兴就对贾雨村说:“长子贾赦袭着官;次子贾政,自幼酷喜读书,祖、父最疼,原欲以科甲出身的。”祖上被封侯,长子袭官理所应当,身为次子的贾政自然没有资格,因此他要自己考取功名,一步一步升职。只是皇上体恤,额外赐了一个员外郎的官位。所以,贾府中最权威的大家长本应该是贾赦,但贾赦是什么样的人呢?


当林黛玉随着邢夫人来到大舅舅所住的院落时,小说中描写如下:“进入三层仪门,果见正房厢庑游廊,悉皆小巧别致,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;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。”与贾政的住所相比,贾赦家更像是个花园。“一时进入正室,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”,进到屋内,香氛扑鼻,绝色亮眼。这么多美女,无论是姬妾还是丫鬟,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。若不是有邢夫人带路,恐怕林妹妹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。袭官的贾赦,本来应该是非常威严的大家长,长子长房,一言一行应该对儿孙辈有示范作用,可是他的家里却处处是声色与情调,透着享乐主义的色彩。


总体来说,贾政比贾赦更像一个大家长。袭了爵位的长子不长进,就只有弟弟来持家了。所以贾政有作为家长的责任感,有家族使命感。因此,在贾政看来,宝玉“在外流荡优伶,表赠私物,在家荒疏学业,淫辱母婢”实在是会影响到整个贾府的声誉和安危,他因此怒火中烧,恨铁不成钢,下那么狠的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。


04

你可曾看到贾政流下的泪水


贾政身上是有中年危机的,宝玉就是他最大的心事。仔细读,我们会读出一个中年人在这个年龄段普遍要面对的问题,以及一些共有的心理和情绪。


贾政痛笞宝玉,消息还是传到里面了,王夫人哭求不要打坏了孩子,王夫人的大哭,引来了贾政的“泪如雨下”,特别是当妻子喊出贾珠的名字后,贾政“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”。贾宝玉之上本有兄长贾珠,贾珠有万般好,可惜二十岁上早亡,只留下妻子李纨和幼子贾兰相依为命。家族的希望自然转落到宝玉身上。奈何宝玉自抓周时分,便让贾政非常失望——贾宝玉抓了一把脂粉钗环后,贾政大怒说:“将来酒色之徒耳!”

《细读红楼》内页插图


贾母也问讯赶来后,贾政真是各种情绪涌上心头,“又急又痛”“忙跪下含泪说道”“陪笑道”“忙叩头哭道”“苦苦叩求认罪”。对于妻子的爱子心切,他有无奈之痛,这等子孙必要好好教训一顿;对于母亲的冤枉与责骂,他有委屈和说不出的愧疚,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不仅仅是父亲,还是丈夫,是儿子。在曹雪芹的笔下,能看到贾政面对儿子、妻子、母亲时的进退两难。


第二十二回,贾元春元宵节时从宫里赏出灯谜来,贾母便带着大家猜灯谜、拟灯谜,贾政下朝后也赶来承欢贾母。元妃拟的灯谜是爆竹,其他女孩子拟的谜面呈上来,贾政看完内心忖度,“‘今乃上元佳节,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?’心内愈思愈闷,因在贾母之前,不敢形于色。”这些谜面和谜底就像是家族的谶语一样,让他感到不安。贾政为家族的未来思虑,“回至房中只是思索,翻来覆去竟难成寐,不由伤悲感慨,不在话下”。


第一○九回,贾宝玉参加科考,一一向众人辞别,科考结束后便消失无踪。此时,贾政正在扶贾母灵柩回金陵安葬的路上。他料理坟基返回京都,在雪寒的毘陵渡口,见到了雪影里光头赤脚、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宝玉,宝玉是特地来向贾政叩拜行礼的。这个被贾政一再唾骂为“孽子”的儿子,把尘世的最后一缕“俗缘”留给了自己的父亲。


贾政上岸在宝玉身后追赶,眼前是“白茫茫一片旷野,并无一人”。贾政回到船上,自我安慰,“‘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,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。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,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!如今叫我才明白。’说到那里,掉下泪来”。这是贾政在小说中最后一次为宝玉流泪,也是贾政在小说中最后一次流泪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
05

贾政的性情是怎样的


在第三回的叙述中,通过林黛玉的眼睛,我们走进了荣禧堂,走进了贾政和王夫人的家常居所——“(东廊三间小正房内)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,桌上磊着书籍茶具,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。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,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,见黛玉来了,便往东让。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。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,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,黛玉便向椅上坐了。”


关于炕桌上的书籍茶具,甲戌侧批曰:【伤心笔!堕泪笔!”】一个让人如此畏惧的封建大家长,对其日常家居的描写,何以让人读之堕泪呢?应该是因为点评者与书中人物有一份相知与相识吧!在这家常用度的起居室内,黛玉一眼就注意到了二舅舅炕桌上的书籍和茶具,阅读时如果沉吟片刻,我们也能体察到黛玉心中的感受,“磊着”二字凸显出日常之气,而书籍、茶具,本为雅者之趣。


那么,贾政性情到底如何?第四回薛蟠进入贾府之后,作者有这样一番对于贾政——薛蟠这位姨爹的评论。其中有一句话说:“素性潇洒,不以俗务为要,每公暇之时,不过看书着棋而已,馀事多不介意。”第十六回,贾府兴建省亲别墅,小说再次提到“贾政不惯于俗务,只凭贾赦、贾珍、贾琏、赖大、来升、林之孝、吴新登、詹光、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。凡堆山凿池,起楼竖阁,种竹栽花,一应点景等事,又有山子野制度。下朝闲暇,不过各处看望看望,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”。


第十七至十八回,贾政带着贾宝玉游大观园,他对其间三处的点评特别值得我们关注——第一处:“这一处还罢了。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,不枉虚生一世。”这恰与前面对贾政性情的多处直接描写和间接描写形成呼应。这是哪一处呢?读者可打开小说求证答案。接下去第二处:“倒是此处有些道理。固然系人力穿凿,此时一见,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。”其评点“固然系人力穿凿”,可见贾政对于园林有传统士大夫的审美鉴赏力,而“归农之意”又让我们想到了陶渊明的“归去来兮”,表现出一份不喜钻营投机的清雅高标。第三处:“此轩中煮茶操琴,亦不必再焚名香矣。”贾政喜好此轩,一下子想到要在轩中煮茶、操琴,同时还需焚香以求情绪的安定和收敛,此俱为文人雅趣贾政由院落布局联想到的生活方式,是其心灵性情的具体外化。


当众人提议贾政题大观园中的匾额时,贾政说了一句:“你们不知,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;如今上了年纪,且案牍劳烦,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。纵拟了出来,不免迂腐古板,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,似不妥协,反没意思。”


这段文字中,前面部分是场面上的自谦之语,但“如今上了年纪,且案牍劳烦”应该是实话实说了。“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”,更是透露出贾政的真性情了。“怡情悦性”与“案牍劳烦”的对比,让我们见出了贾政性格的本质,真正让他愉悦的是诗词歌赋、花鸟鱼虫的世界,而案牍之劳烦则是他身上所担负的现实生活责任。正如庚辰眉批所说:【政老‘情’字如此写。】


在第七十八回中,贾政为父为长就显得更为包容慈爱:“近日贾政年迈,名利大灰,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,因在子侄辈中,少不得规以正路。近见宝玉虽不读书,竟颇能解此,细评起来,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。就思及祖宗们,各各亦皆如此,虽有深精举业的,也不曾发迹过一个,看来此亦贾门之数。况母亲溺爱,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。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。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,怎得亦同宝玉才好,所以每欲作诗,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。”贾政叫宝玉、贾环、贾兰来一起写《姽婳词》,对宝玉笑道: 

如此,你念我写。若不好了,我捶你那肉。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!

那难得的一幅父子和谐的画面真是令人唏嘘不已。


贾政在小说里一以贯之,非常强调对后代的着力培养,他希望兄弟之间能够孝悌友爱,互相学习,共同成长。不过,贾政又是一个不知从何下手,也不去认真想一想该从何下手落实家族事务的管理、督促子弟学习成长的家长。贵族子弟的那种不需要算计、不屑于算计、聪慧雅致的生活态度和处事风度,导致了他忧于此却不善于此的缺憾。


想一想《红楼梦》整部书的故事结局,会为贾府的衰落而感到可惜。倘若曹雪芹就是贾宝玉的原型,曹雪芹将自己的往日寄托在贾宝玉身上,那么抚过作者的笔触,揣度臆断一下,他写这些文字时应该会重新体味父亲的苦心,年轻的时候不能很好地理解父亲,等到有一天能够有所理解的时候,整个家族却衰亡消散了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 

06

世家子弟的“古朴忠厚”


第四回,薛姨妈带着儿女进贾府,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,“薛蟠已拜见过贾政,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、贾珍等。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:‘姨太太已有了春秋,外甥年轻不知世路,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。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,白空闲着,打扫了,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’”。


薛姨妈是贾政之妻王夫人的妹妹。关于如何安顿薛姨妈一家,王夫人肯定在心里斟酌过,但自己贸然提出,让妹妹一家住进贾府,这自然是不合适的。她们的兄长王子腾此时又升职奉旨巡边不在京城,帮助薛姨妈一家安置下来,对王夫人而言,肯定是心头悬而未决的事情。贾政说出这段话,便显出了一份妥帖、周到。他连住哪儿都已经想好了,由此可以看出绝不是敷衍搪塞。他不是仅仅出于情面打着哈哈,虚承说让姨太太住咱们家吧,他一说出口,便表现出思虑的成熟稳重。


此外,宝玉挨打时,王夫人抱住贾宝玉痛哭,贾政看到王夫人,听王夫人提到已逝的长子贾珠,便也痛哭不已。作为丈夫,他是能体会妻子的难处与痛处的。


小说中,还多次写到贾政在贾母身边奉欢侍亲的情景。第二十二回,大家欢聚在贾母那里吃元宵酒席,因为贾政在席,便都“拘束不乐”,贾母于是催贾政去歇息。贾政在贾母面前,便成了娇儿,“忙陪笑道:‘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,故也备了彩礼酒席,特来入会。何疼孙子孙女之心,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?’”第七十五回,贾府欢度中秋节,大家赏月,击鼓传花讲笑话。“鼓声两转,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”,“恰恰”二字特别有意思,好像曹雪芹故意要捉弄一下贾政,一个大家长,一个朝廷官员,一个让儿子听见自己的名字就像头顶打了个焦雷的父亲,此时却要当着儿女晚辈的面饮酒说笑话,这确实有看头。所以“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,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,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”,恐怕贾政也很别扭,但是因为贾母喜欢,所以乐得逗母亲开心。贾政从不忤逆贾母,尽管后来贾府力不能支,但只要是贾母高兴,贾政等后辈仍竭力隐瞒和支撑,为的是希望贾母能够拥有顺利安泰的晚景。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
贾政是荣国府大家长。大家长往往权力大、脾气大,大家长往往说一不二,有些古板和迂腐。可是从文本细节中,我们会发现,贾政这个大家长特别喜欢读书喝茶,内心渴望着清雅的生活,心思细腻体贴,孝顺母亲,能顾及他人情绪,重视子女教育和家族秩序。


《红楼梦》里有两个世界,既有女儿世界,又有男儿世界。我们通常将这两个世界对立起来,而且往往这样去分析:贾宝玉的自由情怀和烂漫爱情,最终被封建大家长给打压了。长久以来,我们总是给贾政贴上一个概念式的符号标签,比如“封建卫道士”。其实《红楼梦》里的人物形象除了存在于同一个文学世界里之外,他们还需要面对这个世界里独属于自己的特定的生命情境,这一点决定了每一个个体不同的生命展开方式。因而,简单地对贾政做出价值评判是不妥当的。品读《红楼梦》有关贾政的文段,我们会发现他慈父的一面,也能够读出他对贾母的孝敬,他对妻子的体贴,同时,我们还会了解到当他听候朝廷派遣游宦在外时,在仕途经济上的疲于应付、捉襟见肘。


第九十九回,贾政外放江西粮道,关于吏治的体验才算真正开始,“只有一心做好官”的想法和做法,让他成为孤家寡人,使他在政务上举步维艰,“古朴忠厚”、疏于督查的心性令手下恶奴一再蒙骗欺瞒自己,做出了越界违禁的事情,最终落得被参劾,“失察属员,重征粮米,请旨革职”,“着降三级,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”。作为世家子弟,贾政雍容优雅,温良体面,但他心机不足,不谙吏治,在仕途之路上做不到八面玲珑、左右逢源,虽有祖上恩荫,看着光鲜辉煌,但其实走得并没有那么顺利。


第八十四回,元妃病好,阖府开心。贾母、贾政、王夫人坐在一起聊起宝玉,提到他的终身大事。贾政像往日里一样表达了对宝玉的诸多不满。老太太说了一句话:“想他那年轻的时候,那一种古怪脾气,比宝玉还加一倍呢。直等娶了媳妇,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。如今只抱怨宝玉,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。”呵,谁说宝玉空无来处,又岂知不是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?

(限于篇幅,关于薛蟠的文字在此从略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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